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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名之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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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名之恨

那是她第一次殺人。

江湖人皆知影殺的秘術源於人的影子,真正了解其的卻只有她和師父。生人之影死後被捕獲為“活”,死人屍骨留影被煉化為“死”。她雖有一百二十只影兵,卻只有自身所化之影和十九兩個才是“活”影,至於其他一百一十八只,皆是那年雲散真人大火之後,替她殮了連府眾人屍骨,直到她學會這項秘術,方將其煉成影兵。

生人之魂化為影,可承載著人的記憶;死人之骨化作的影,卻是什麽都沒有了,連完整的形狀都不會有。

只是除了她,本來應該是一百一十九具,偏偏有一人連一點屍骨都未曾留下,師父只當是沒集齊,她便也沒再追究。

她帶著影兵下山,四方打聽時玥的消息,在江湖上鬧了不少風波。人人皆道妖女殺人奪影,卻又說不出她到底殺了誰。她深知冤有頭債有主,阿娘叫她不要心存怨恨,師父教她良善待人,她自然不會濫殺無辜。

可是人最大的恐懼源於未知,影術起源難尋、蹤跡難覓,一傳十十傳百,他們都道影殺為禍世間,得而必誅。

可若是能覆仇,她根本不在乎這個罵名。汙名纏身又如何?她所求的不過是手刃仇人、為連府沈冤昭雪罷了。

師父的任務還未完成,還被身份不明的時遷纏上了,如今若是直接離開也不是不行。她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脖子,想到時遷雖然是凡人,但也不一定沒存其他接近她的目的,倒不如多相處幾日,探探他的根底。

想著她便去到了陳記藥鋪,摸索著走了進去。

“掌櫃的,可認得君蘭苑的時遷公子?他托我來你這取幾副藥,麻煩您給我吧!”

“呀!你怎麽來了!”時遷的聲音響起。

“不是你叫我來的嗎?”

“來這麽慢,我早抓完了,走走走,我們回家!”

“呦!時公子,這小娘子是你什麽人啊?”陳掌櫃調侃道。

時遷抓起她的小臂就要拉著她往外走,連依只好依著他。聽得陳掌櫃的調笑,她出聲想要解釋,沒想到時遷先她一步,歡快地回答:“她是小爺我的友人。”

……

時遷拉著她,在城門口的袁記水餃坐下,高興地說:“我請你吃餃子吧,我跟你說過了,袁婆婆手藝很好。”

連依無奈地點點頭。

時遷又絮絮叨叨:“袁婆婆為人良善,水餃買了數十年都不曾漲過價,特別是幾年前的饑荒,那個時候她還無償施粥,好多人都吃不飽,更有甚者……”

他突然壓低了聲音:“……更有甚者,拋棄家裏的孩子,有的被拉去做了奴隸,換的只是一袋小米,有的凍死在荒山野嶺……”

她不禁好奇道:“時遷,你一個人,為什麽記著這麽多人的事啊?”

時遷抿著嘴唇想了半天,答道:“時某僥幸存活於世,已經是天大的幸運。這萬般感恩,當回饋天下、救死扶傷!”

是啊,這世間,分明活著已是最大的幸事,可她卻久溺於仇恨,難生出感恩。

她沈默不語,摩挲著手邊的碗沿,舀起餃子咬了一口,鮮香的熱油從中迸發入口,可她心頭卻莫名湧上一股寒涼。

“阿娘說……此世太難活……”十九的話又在腦中回響。

是啊,此世太難活。

*

時遷揭下她眼上的薄紗,遞給她新的一條,放進她的手心裏。

連依很給面子地系上,等了好久都不見他說話,便開口故作認真道:“今日,那位‘小爺’怎麽不自誇了?”

時遷依舊沒有接話。屋內氣氛不知道為何冷了下來。

她卻緊緊逼問著。

“時遷,你是哪裏人?”

“時遷,你知道我是誰,對嗎?”

依舊沒有回應。

就在連依出門的那日,當朝宰相府的劉公公暴斃身亡。他前去查看之時,劉公公正正咽下最後一口氣,口鼻、兩耳溢出鮮血,兩眼早已渙散,卻驚恐地睜著,死死看向地面。他們都說,是“影殺”又來害人了。

回到君蘭苑,他再也掛不住嬉皮笑臉。要不是師傅多次傳書不讓殺她,他真的從一開始就應該把這妖女就地正法。

兩人就這樣沈默對坐了良久。

“姑娘,三日之後,你的眼睛就會好的,不要心急。”時遷看著端坐著的她,想說出口的話卻又吞了回去,吐出的那句卻全是疏離。他撂下這句,起身便要離開。

“時遷,在我面前,你可以不用裝。”她輕聲說,沒有任何的語氣。

他僵住了。

“我睡著的時候,你掐著我,滿腔都是憤恨,我不可能感受不到,”她擡起頭,雖然看不清,卻還是張望著他的臉,“你知道我是誰,對嗎?”

“你是影殺。”他呢喃著,分明是在回答,卻又好像在詢問。

“對,我是。”她坦蕩地答道。

他得到了肯定的回答,扭頭看著她,那張臉面無表情,平靜地等著他的解釋。

“我是影殺,你便要殺我嗎?”

“你要是還有一點良知的話,就收手吧,你身上背的人命太多了。”他轉身就要走。

“你別逃避,你倒是說說,我殺了誰?”她歪著頭,有些自嘲地笑了,“怎麽?我身上的人命,哪一條與你有關,才讓你這般恨我。嗯?你倒是說說看。”

“……”時遷沈默無言。

“時遷,你滿嘴都是假話,差點真的騙到了我……你明明有很多機會動手,不是嗎?”她的聲音突然淩厲起來,語氣也變成了咄咄相逼的質問。她本來也想過時遷和紫煞院的關系,但念在他救她一命是個實心眼,現在又態度大變——不,或者說他本就如此期盼著殺她——便更加確定了他只是個固執的凡人。

“……”他始終站在原地,未說一個字。

“你有什麽想說的,這幾日便一並說完吧。三日後,我自會離開。”

時遷倒像是想起什麽,猶豫著低聲開口:“你難道不想……以真面目示人了嗎?”

“你說什麽?”她下意識地護住臉,心頭一震,聲調卻還是強裝著冷靜。

“我能解你的毒,讓你恢覆容貌,即使是這樣,你也不願意留下來嗎?”他揭開她最疼的傷疤,誘惑著企圖困住她。

“時遷,你不必拿此事要挾我。與我而言,容貌皆是身外之物,恢不恢覆都無所謂。”

時遷發狠道:“你不能走,三日之後,你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只能是我,最終也只能看到我。”

“時遷,你一個凡夫俗子,硬要多管閑事,一邊救我,一邊殺我,你究竟想幹什麽?”她耐心盡失。

“薄紗上淬了壓制你功法的毒,你走不了,也別想再去害人。”他冷冷地撂下這句話,轉身鎖上了門。

隨著房門關闔,連依也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中。

*

三日後,她悠悠轉醒,皺著眉閉著眼撫上眼睛,卻沒有摸到那層薄紗。

“別動啊你,小心我戳到你的眼睛。”輕佻的語調傳來,她竟覺得恍若隔世,仿佛三日前的對峙從未發生過一般。

“你……”她正要開口,他卻直接打斷了她:“你現在慢慢睜開眼,適應一下。”

她緩緩睜開眼,任憑光線一寸一寸進入視線,視野逐漸清晰明亮——一張放大的臉驟然占據了整個視野。兩個人距離只有一寸,那雙眼定定地看著她,氣息也纏繞在鼻尖,不知為何,她覺得心臟猛烈地抽動了一番。

那雙眼……有滔天的恨意——這是她從來沒見過的眼神。

她起身推開他,錯開他的目光,見他又追隨著看了過來,她索性閉上了眼。

“你看見了?”他小心翼翼地問道,語氣可以假裝,但眼神騙不了。

她伸手虛擋住視線,側頭問道:“時遷,你為什麽這麽恨我?”

“你殺了人。”

她嘆了一口氣,這才扭頭睜開眼直直看著他,用篤定得不能再篤定的語氣說:“我沒有。”

“影殺殺人奪影,你的影兵上百只,每一個都是鮮血淋漓的人命。”

“我不想跟你解釋影兵的事情,但是我沒有殺人,你誤會了。”

“……當朝宰相府的劉公公,管整個晉國的運鹽事務,在你出門的那天暴斃身亡了。是你嗎?”

“不是我,我根本不認識什麽劉公公。”

“……”時遷沈默了。

連依見他根本不相信她的話,無奈道:“時遷,你救我一命,我自當感恩於心,便也跟你多說幾句,但你也不要空口汙蔑他人!我也理解你救死扶傷的心容不下我這人人喊打的妖女……”

“……但是你可曾想過人雲亦雲,未知之事終究只是道聽途說,真相究竟在何處?是,我是影殺,確實殺了人,但我身上的人命再怎麽算也只有一條,甚至究其根本,連一條都算不上——”

“別說了!”他打斷了她,喃喃道,“也是,我疏忽了,抱歉。”

“你若是認為我執一面之詞,就拿出我殺人的證據來,若是沒有,你恨錯了人。”

連依感到心力交瘁,懶得多費口舌,足尖輕點就要走,但時遷堪堪拉住了她。

“你若想恢覆容貌,就回來找我,我已想到辦法了。不過,需要用到的,是你身上的梧桐玉髓。”他垂著頭,神色晦暗不明。

“時遷,你不必如此。”她回頭瞥了一眼,甩開他的手,解下系在腰上的梧桐玉髓,“這玉髓你留著,就當是還你救命之恩,拿去救你更該救的人,而不是我這樣的妖女。”

她把梧桐玉髓放在他面前,仿佛有些留戀,但更多的是決絕:“我奔著的從來不是梧桐玉髓,而是那條人命。此生若不能報仇,這醜陋之痛受著便是。”

言畢,她便頭也不回地化作遁光離去。

只剩他在空蕩蕩的院落失神地念叨:“救死扶傷,豈能半途而廢……”

*

荒山之上,明明是白天,山頂卻被暗影籠罩。

雜草叢生的亂石堆中,一個人盤點著一堆奇形怪狀的材料,暗影悄無聲息,靜靜地等待著。

“紫蘇草,月鈴石,雨棱木,漆銅……纖石花呢?”她擡頭問道,卻沒有得到回應,“也罷,你們也不是萬能的,走吧,剩下的我自己來就好了。”

鋪天蓋地的影兵化成遁光消散,唯獨一個留了下來,向她“揖”了一禮。

“十九,你也去吧。”那影子點點頭,追著剛剛暗影遁去的方向離開了。

連依正要遁出去尋找纖石花,就聽得一聲清脆的鳴聲穿透天際而來,擡頭便看見了那赤紅焰鳥飛來,她伸手托住它,愛惜地撫著它光澤的羽毛。

“阿羽,好久不見,師父看來把你養得很好。”

那焰鳥親昵地蹭著她的手臂,伸出腳。腳上綁著一卷小小的紙條,她取下來打開,上書:若兒,半月之內務必集齊材料,速回太康,有要事所托。

她輕輕拍了拍焰鳥,那鳥完成使命,如一團火焰竄上雲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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